七孩舅舅其实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只不过因我是在姥娘家长大的,姥娘家门上不是姥爷就是舅舅,所以这样叫来的。
七孩舅舅的家在学校下面,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很老实、不多言的人,和周围那些爱坐在门前边抽烟边大嗓门聊天的其他舅舅们不同。记忆中,我读书的那些年,乡下的孩子多,学校的活动场地小,常常会有调皮的孩子跑到他们家的窑顶上玩,他担心孩子们掉下去出意外,才会喊一两声:“别玩儿了,别在那玩”。再有就是在我们上学的路上,会遇见他扛着锄头去地里,傍晚放学的时候也会偶尔看见他在庭院或者屋外的菜地里忙忙碌碌。他家有两个女儿,也都是话少的人,总之,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家一直是个很安静的存在。
而真正能够让我把他从记忆里那么多人中筛选出来,成为后来岁月里的牵挂,是因为姥爷去世后,原先熙熙攘攘的老屋也人走茶凉变得落寞了,年迈的姥娘带着我艰难过活。按照乡下的风俗,没有儿子的人家,要在本家的子侄中过继一个养老,一个本家四姥爷的二儿子过继给了姥娘。这个过继舅舅据说当年生下来时,他母亲因为那时已经有了孙子,不准备要他,是姥娘拍着门央求说自己没有儿子,如果不要就给她来养,这才留了一条命。可姥娘侍候完他的妻子的月子后,失去了利用价值,对于过继舅舅家而言变成了累赘,被弃之不顾。偶有邻居和其他本家出于可怜,对孤苦的我们给予看顾,也会被他妻子一顿好骂。
在这种境况下,七孩舅舅走入我的记忆。那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屋外桃树的枝丫懒懒的,投射在屋里,七孩舅舅来了,挎在臂弯的荆条筐里装了两个瓜。他从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口袋里掏出四颗鸡蛋放在柜子上,然后坐在炕沿上和姥娘拉家常。两个瓜、四个鸡蛋在大家眼里也许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我知道,那是当时乡下普通人家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了。他起身告辞,我送他出门时,他扭头慢慢地说:“我不管别人怎样,我是不能忘了二叔对我的好。”
他口中的二叔就是我已经去世的姥爷,可我却无论如何也在记忆里搜寻不出姥爷对他的好是什么。两家住在不同的山头,隔了那么远的路,印象中两人几乎没有什么交集,那份好又从何而来呢?姥娘想了很久说,应该是以前农闲时姥爷常带人去外边找副业,七孩舅舅虽然叫七孩,但家中只有他一个孩子,又老实木讷,每次出门父母老大不放心,总是托姥爷在外面多看顾一些。姥爷是个虽少言却热心的人,一定是在外面那些奔波讨生活的日子里,看顾过年轻的七孩舅舅。
我相信那些看顾,即使姥爷活着也早已忘记了,因为他一定认为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当年跟随姥爷的那一群人他都或多或少照顾过,七孩舅舅充其量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对以往的事情,我和姥娘只能从姥爷的一贯品行中得到这样的推论。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七孩舅舅已经年过半百且还记在心里,在我和姥娘最困顿难挨的日子里向我们伸出了援手。
姥娘去世后,我永远地离开了老家,那些浸透了世态炎凉的过往,让我再也不愿意去回忆追述,我将那些旧日的岁月封印在了记忆深处。直到多年以后,我的内心变得足够强大,可以去撕开那些过往的伤口,可以去直面那些一直潜伏着的痛苦时,我才惊觉在那些灰色的覆满尘土的记忆里,有些点点滴滴的温情已经开出了绚烂的花朵,等待我采撷欣赏。
滴水恩当涌泉报。如同他一直记着姥爷的好一般,我也无法忘却七孩舅舅对我们的好。我带着女儿和老公再一次踏上故土去看他,门开着,家里有一个小孩子在看电视,询问中得知他出门去磨面了,我把礼品放下出去找他。
当我从磨坊找见他时,他有那么一刻的愣怔,他说他想不起有谁会来看他。我报了名字,他浑浊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蹒跚着紧走几步过来,拉着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哭了,他说:“这是亲人啊!”他向周围的人骄傲地介绍我,用他粗糙的大手攥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念叨:“这是亲人。”我说:“是亲人,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亲人!”
那日的黄昏也如同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不同的是如今他已经步入老年,头发花白,背也佝偻了起来,因为年老和常年劳作的缘故,腿疼得离不开拐杖。我泣不成声,七孩舅舅用“亲人”两个字为我轻轻地拭去了岁月的尘埃。女儿和老公站在夕阳里,不知道怎么劝我们这两个哭得停不下来的人,转过头悄悄拭去挂在眼角的泪水。
从此之后,因为七孩舅舅,在这人世间我又多了一份牵挂,我和故乡又一次建立了连接。第二年,七孩舅舅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带了一包核桃来看我,却因为找不到我家把核桃放在母亲那里。当我取回那包精心挑选的核桃时,心底涌起了无限暖意。女儿说,妈妈真幸福。是啊,有人可惦记和被人所惦记着都是一种幸福。
这几年来,我经常抽空带女儿回老家去,在倒塌的老屋那里转几圈后,总要去七孩舅舅家坐坐。村里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大都离乡进城了,几个山梁上只剩下一座座老屋如同走到风烛残年的故乡一般摇摇欲坠。学校早已荒废,再也没有往日孩童的嬉闹,七孩舅舅的院落里也只剩下无尽的苍凉与寂寞。每次见到我们,他总说:“我见到人总是打听你的消息,看着日历想你也该来瞧我了。你这么久没来,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吗?你什么也不要给我买,来看看我就很高兴了。”
秋天的时候,天气转凉,在外地工作的女儿给我打电话时说,等她回来,就该去老家看亲人去。那天去时小院的大门开着,七孩舅舅却不在家,我们在附近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他,只好给城里的发小打电话询问。发小又辗转多个电话后告诉我,可能是去了磨坊那里。我说那里没有人了呀,怎么会在那儿呢?发小告诉我说,七孩舅舅老了,走不了远路,但每天下午会拄着拐杖到磨坊那里坐一会儿。磨坊在以前的大队部,如今已经因没有人磨面废弃了。多年前村里看电影开大会,第一台电视机买回来时,分散在各个山头山坳的农户们都会在忙碌了一天后聚在这里。磨坊曾是个热闹的所在,而今除了那一排排松树和几只飞鸟,已空无一人。他会在那里吗?我开车到磨坊找到七孩舅舅时,他一个人正面向夕阳坐着,听见动静转过头,看见是我们一家,开心得像个孩子般笑了,而我却拦不住眼中那决堤的泪水。
年前我又去探望了他,他面色红润一点儿都不像八十岁的样子,只是入冬后腿愈加不便,又加了一根拐杖。他的女儿因为要种地和照看行动不便的父亲,也留在了村子里,那天正好也在。我们坐在七孩舅舅家的热炕头上聊了好久,我说我希望七孩舅舅能够永远都健健康康的,因为他在,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